秋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箔,稠稠地泼在稻田里。李明霞直起酸痛的腰,镰刀在掌心磨出的水泡早就破了,凝成暗红的血痂。远处山坳飘来桂子香,她望着自家这三亩晚稻,金灿灿的穗子沉甸甸地垂着,倒像是丈夫建国临走前说的那句:"等稻子黄了,我就回来。"
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。李明霞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,掏手机时带出张皱巴巴的汇款单。这是前天邮局送来的,三千五百块,建国照例在附言栏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。她对着那个笑脸也笑,笑着笑着就有眼泪砸在屏幕上。
电话是浙江的号码,第七次亮起。李明霞突然想起昨夜窗台上摔碎的瓷观音,碎片划破指尖时渗出的血珠,在月光下黑得像凝固的墨。
"沈建国家属吗?"电流声里掺着刺耳的金属刮擦声,"你男人在工地...从七楼脚手架......"
镰刀掉在田埂上,惊飞了啄食的麻雀。李明霞感觉有冰冷的蚯蚓顺着脊椎往上爬,稻田在眼前旋转起来,金黄的穗子变成漫天飞舞的纸钱。她抓住身旁的稻草垛,指甲深深掐进干枯的茎秆里。
包工头说救护车来得及时,可人抬上担架时已经没气了。李明霞听着手机那头含混的方言,突然想起去年除夕视频,建国眼下的青黑像是被人揍了两拳。他说是工地探照灯晃的,现在想来,那分明是长期熬夜的淤痕。
"嫂子,老沈这两年总接夜班开挖掘机的活......"工友老张在殡仪馆门口拦住她,递来半包没抽完的红双喜。烟盒上歪歪扭扭记着排班表,密密麻麻的"夜"字刺得人眼睛疼。李明霞摸着冷柜里丈夫的手,那些厚茧间还嵌着洗不掉的机油,像一道道黑色的河,隔开了生与死的岸。
火化炉轰然启动的瞬间,她突然发疯似的扯开丈夫的行李袋。褪色的蓝布衫里掉出个铁皮糖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张汇款回执,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B超单——"肝硬化中期,建议立即住院治疗",日期是两年前的惊蛰。
返乡的大巴在盘山公路上颠簸,李明霞把骨灰盒裹在建国最爱穿的工装外套里。后座婴儿的啼哭声中,她摸到内袋有块硬物。掏出来是半板止痛片,锡箔纸上的凹痕组成个模糊的"疼"字。药片旁边藏着张皱巴巴的信纸,开头写着"凤英,等攒够闺女大学学费......"
村口老槐树下,婆婆正踮脚张望。老人鬓角的银丝在风里飘成线香燃尽的灰,看见儿媳怀中的蓝布包,浑浊的眼球突然僵住。李明霞还没来得及开口,婆婆就直挺挺向后栽去,后脑勺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。
县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,李明霞在缴费单上签下第七个名字。女儿小满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静静躺在床头柜上,边角被泪水泡得发皱。昨夜女儿红着眼睛撕通知书的样子还在眼前晃,碎纸片像白蝶扑向灶膛,被火舌一卷就成了灰。
最要命的是儿子铁柱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消息。十五岁的少年蜷缩在骨科病房,右腿打着石膏吊在半空,见到母亲第一句话是:"妈,我能挣钱了。"李明霞扬起巴掌,却落在自己脸上,清脆的响声惊飞了窗外觅食的麻雀。
凌晨三点,李明霞蹲在医院后巷的垃圾桶旁呕吐。馊饭和消毒水的气味混在一起,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嫁到沈家那晚,建国掀开红盖头时手抖得厉害,喜秤上的铜钱叮叮当当落了满床。月光从窗棂漏进来,照得他额角的汗珠亮晶晶的。
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,李明霞跪在丈夫坟前烧完最后一张纸钱。火星在晨雾里明明灭灭,像是建国总也戒不掉的烟头。"你歇着吧。"她抓起把混着纸灰的泥土按在心口,"从今往后,这个家我来扛。"
山脚下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,李明霞站起身,看见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爬上山坡,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铁柱和眼睛肿成桃核的小满。晨光里,三个单薄的身影正在长成新的山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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